下嫁到魏博节度使的嘉诚公主,华美如神明,她在千株白牡丹前,抚琴讲述青鸾舞镜的故事:“国王买得一鸾,三年不鸣。夫人曰:尝闻鸾见类则鸣,何不悬镜照之。王从其言,鸾睹影悲鸣,冲霄一奋而绝。”
青鸾舞镜的故事,是对嘉诚公主孤独的关照。她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,却不曾扭曲真诚本性与雍容大度的庄重姿态。
“我觉得面对孤独,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。”黄文英设计的青鸾,以细金线刺绣,并不显眼,如同公主深沉的情志,隐而不见。
这样的细节,观众往往忽略,或者压根没有机会看到。
在被导演剪掉的镜头中,一边抚琴一边诉说故事的嘉诚公主,近旁坐着的是年幼的聂隐娘。
嘉诚公主是聂隐娘精神与灵性的启蒙者,公主怜爱她,却终忍痛舍弃她。她的命运被强行修改,没有同类,无以为伴,这又何尝不是另一场“青鸾舞镜”?
食——
石榴和银酒器的来历
唐代没有摄像机。要将虚构出的世界,赋予真实的氛围,来自严谨的考证和设身处地的想象。
唐人世界,如何开始一天的生活?
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?如何打理妆容、服饰?
官员朝服、公服、常服的品级,与藩镇将领、随军、侍卫的阶级区分?
使府内院的贵族仕女,以及服侍他们的众婢女、众仆役、众小厮的群像是什么模样?
不同阶级门第住什么样的房子?乘什么样的车?他们喜爱探幽品茗,沐浴熏香,隔窗望去时,园林花艺是什么风景?宴饮文化有何种风尚?
电影美术与服装设计的任务,在于呈现出“包含真实与过去”、“曾在那儿”的某件事物与生命。这份细致的功夫,需要高度专业,同时低调含蓄,追求“隐而不见”的美学形式。
在初期沉淀创作思绪,黄文英在台北故宫图书馆闭关半年,搜集图文资料。除此之外,她还通过旅行,去那些曾影响唐文化或受唐文化影响深远的国度,走过日本、韩国、泰国、印度、乌兹别克斯坦……
这场“唐风尚”为主题的漫溯之旅中,“不知不觉眼睛被养娇贵了”。在“异文化”的冲击下,布料上的提花纹样,器物的材质造型,哪个与唐朝文物有神韵契合之处,一下能击中黄文英的神经。片中大小道具、饰品等,很多是在旅行中购买的。
“旅行的意义还在于,当你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,比如在保有古老风俗的印度集市上,你看到芸芸众生,会想到,也许,当年在唐朝洛阳、长安的大街上,行走的人就是这样来自世界各国,他们神色各异。”
有一天,黄文英与侯孝贤导演聊起“research”的心得,说到古称花剌子模的乌兹别克斯坦,至今仍然保有类似唐人榻上生活起居的传统,同时也保留古代贵霜王朝相关的古乐曲。
当下侯导很大气地指派制片廖苓姿与黄文英结伴前往。走过希瓦古城、布哈拉、撒马尔罕等城市,目睹了人们在榻上的饮食起居。
榻上置案,用以宴饮、弹唱,有时将大榻搬至户外庭院,双榻合并共食,气氛更融洽,空间更宽敞。月光下,人们盘腿而坐,美酒佳肴,伴以即兴乐舞,颇有唐人生活情调。影片中,张震扮演的田季安盘腿坐在榻上,兴起之时和胡姬共舞,满满的西域风情大抵来源于此。
“唐代非常喜欢外来文明,仿佛盛世里有一种自信,乐于欣赏外来的文化,同时又可以把多元的文化合成属于自己的文化,发散到别的国家生根发芽。”黄文英对唐代饮食文化作过研究,日本和韩国的“定食”,正是从汉唐文化中学会精致优雅。
剧中魏博藩主田季安款待朝廷大臣,宾客前各有一小桌,上面放各种餐具,食物有烤全羊等。唐朝人喜欢大口吃肉,大口喝酒的畅快,在侯孝贤的设想中,盛酒用的酒器体型巨大。剧组因此专门从丹麦的一位收藏家手中,借来三盏大型银质酒器,保险运费金额不菲。
这些还不是宴饮场面奢华的全部。
事实上,在没有拍进镜头的厅堂一侧,还有一个大榻,聚集了众婢女备食,她们将定食一一送至宾客面前,呈现宴饮程序。而歌舞的同时,还有古乐器现场演奏,剧组从台南艺术学院,借来由敦煌壁画仿制出的十二件古乐器,乐器上有精美漆雕。
“当然,导演不会盯着食物、器物拍!”但这类美好细节,仍被观众“领情”地捕捉到。有观众发现,石榴和葡萄是在片中出现多次的水果,是否有所隐喻?
黄文英笑了起来,也许吧!更重要的是,在台湾可以找到的唐代水果实在不多,而石榴和葡萄是最安全的选择。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,“开箱验取石榴裙”等唐代诗词证明,这两种水果在唐代已经出现,如果换了苹果和香蕉上桌,就不符合当时生活的现实,一下跳戏成了“穿越剧”。
“倘若以做菜来比喻拍电影,侯导是大厨,我负责备料,职责是务必慎选食材、确保质量合宜正确,并且符合大厨的需要。这是做出佳肴的第一步。”
而《刺客聂隐娘》这部戏之所以让观众“吃”得放心,甚至愿意反复咀嚼回味,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是,不会冷不丁吃到沙子硌到牙。
住——
一座未落地的魏博城
“每一个人物都是一座冰山,人物展现在电影中的冰山一角要足够精确,免不了得打造完完整整的冰山,包括海面下隐而不见的大部分。为了海面上的一点冰渣,为了树丛后的一撮豹的尾尖,我们着实下功夫打造一堆冰山画了好多豹子。”编剧之一谢海盟对影片筹拍过程的比喻,被黄文英拿来借用。
37次易稿,耗费44万英尺胶片,无数次重拍,大刀阔斧地删减,最终呈现不到两小时的影片,这样的比喻确实再贴切不过。
2009年,影片第一版故事大纲现身,黄文英应征了三名助理,画了一个大大的卷轴。那是整个魏博节度使府。进门后,左厢右厢的结构,内院的结构,议事大厅的结构,在纸上一一呈现。
“侯导看我摊出来那么大的卷轴,他说:我得买乐透中大奖才行。台湾哪有这么大的地方建节度使府,我们哪来那么多钱!”
正如谢海盟的比喻,要画树丛后的豹子,必得先把豹子画出来,包括每一块豹斑,精确定位,再画上树丛,将豹子遮住,此时露出的豹尾才生动有力。 2/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尾页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