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终,剧组在台北中影搭了两栋仿唐建筑。导演不喜欢被局限在不见天光的摄影棚内,他要真实的光线和风。因此内景外搭,电影中所有的内景,都在这两大空间内发生。
这两栋仿唐斗拱实木建筑,一栋作为魏博节度使府的内院厢房、议事、宴会等十多个内景空间,另一栋作为与聂府、田兴府、空空儿房相关的内景,阁楼上是隐娘闺房,楼下是聂府正厅,之后转换为隐娘返家后沐浴之处,中间又转为拍摄田兴府,最后又变身成空空儿施小纸人法术的炼丹房。
“我想侯导原本要的是两座内外兼美、富丽堂皇的寓邸,但因经费,省去外观瓦檐,将经费挪至内景陈设。”
唐人的室内生活空间,是一个由屏风、帷幔构筑的小世界。张曙的《浣溪沙》里有“枕障熏炉隔绣帷”一句,温庭筠的《更漏子》中,有“香雾薄,透重幕”、“红烛背,绣帘垂”的词句,描摹古人居家的日常景致。
片中室内华丽,尤其夜晚烛光掩映下,熠熠生辉,各式屏门、窗扇、卷帘、帐帷、纱帘等,围出不同氛围的空间,塑造舞台景深,形成明暗对比。
“屏风与帷幔,是场景里的诗眼,带有象征意义。”比如,议事厅主座代表权力的核心,由饰有金色规律图形的黑色布帘、印纹满布的灰黑细纱帷幔、屏风以及台阶构筑而成。强调尚武精神的马匹,绘于八曲屏风上；成双成对的金色璎珞与烛台,陈设在主座的两边。金碧辉煌的同时,缭绕阴骘的政治气息。
而田季安宠妾胡姬房的帷幔重重,营造出亮红夹杂金色纹彩的色调,屏风上绘有孔雀曼妙之姿。聂隐娘隐藏在拂动的纱帘后,看到两人温存,叙述和她有关的旧事,内心早已惊涛骇浪,眼中却是隔世般的相望(见右上图)。
纱帘时而朦胧,时而被风吹起。那场戏让人印象深刻。
行——
穿过春日繁华和冬晨薄雾
远景中,一行人骑着马,有男有女,悠悠荡荡穿过绿地林,在明媚风光中徐行。电影里,郊野春光和煦,行进中的众人的衣衫色彩明快,呈现一片温暖、祥和、富裕的氛围。
这个画面,让观众沉醉,赞叹银幕景致如流动的《虢国夫人游春图》。然而镜头又突然切换,似乎无始无终,倏忽间难免有些茫然。
其实,那是聂隐娘的回忆中的画面。在那场“上巳日的游宴”中,嘉诚公主一行人骑马春游,聂隐娘在林间和田季安等男孩子们打马球,她看到了这一幕象征着童年欢乐的景色。
9月21日的沙龙上,和黄文英对谈的嘉宾史航,用他一贯幽默的风格,揭露导演“残暴”的本性——太多美丽的镜头和情节的铺垫,被他毫不留情地删掉,观众根本没有机会看到。明明聚集了那么多珍稀的肉类(演员),但侯导没有聚焦在他们超高的颜值上,反而花足时间,给观众吊了一锅高汤。
在戛纳电影节首映式上,黄文英第一次看了《刺客聂隐娘》全片。她心想,糟糕,这次恐怕得不到金棕榈奖了。以她的经验,评审团主席是美国人时,往往依好莱坞传统,希望影片讲一个清楚的故事。而侯导已经不再满足于惯常的说故事的方式,他尝试以自己的风格,发掘一种新的视觉艺术,进而影响观众审美的眼光。
“这样的风格有人欣赏,有人则认为沉闷。台湾有评论说,侯导是沉闷美学之神,我觉得也挺有趣。”黄文英说。
从1994年开始,黄文英跟侯导拍片,很少像拍《刺客聂隐娘》这样,拍得那么辛苦,拍得如此挫败。辛苦在于,美术组以有限的人力,反复搭建场景,在室内,哪怕挪动一块屏风,就像是推翻了一块多米诺骨牌,灯光座位一切重调。而挫败的是,几乎完全看不到导演脑海里的画面,在漫长的“等云到”的时间里,或许他自己也还没形成任何画面。
为了勘察外景,剧组几乎踏遍台湾新北、宜兰附近的山林荒野,最后选定宜兰九寮溪,拍摄磨镜少年林中救父,与隐娘初次相遇。隐娘与道姑的最后诀别,仙雾缭绕,则是在宜兰的栖兰山上。
戏外剧组人马远行时,对辛苦的体味大于美感的收获。原本拍摄古装戏,无法即兴地随勘随拍,但往往侯导是不理的,当下决定要拍,大队人马即刻开拔前往。摄制组在湖北大九湖拍摄月余,清晨都是被冻醒。那里的山形地貌绝美,高山湖泊的地表植被极为罕见,景致幽野,宛如置身桃花源。
“侯导比任何人都能吃苦,他不理拍摄条件成熟与否,清晨即起待机拍摄。”天蒙蒙亮,高地湖面放光,白烟水雾缭绕,缓缓漂浮流动,荒野大地上,草木末梢结着一层透霜薄冰。晨曦中,野林内,神秘的精精儿登场,与聂隐娘展开一场世纪对决。
可惜,这些又没派上用场,七个月后,重拍!在内蒙古的白桦林内,两大高手“再次”对峙。
最终那些画面是令人震动的。刺客远行,荒野中“幻逸”的气质,不仅为了呈现美感,更是人物独特性和生命力的写照。
黄文英眼中,侯导的行事气质中有种“古人之风”,言谈总是点到为止,从不赘述。他乐于尊重专业人士的创作,所以在场景搭建、陈设或演员定装之前,他几乎是全然信任,不会过度干涉。但通常这也是跟他工作的压力来源——如果不够好,他不会拍,即使勉强拍了,最后也不会用。
“现在回想,那是一种又恨又爱的历程,过程中被侯导的‘冷静’启发到,也算是种另类的精进吧!”黄文英在《唐风尚》一书的后记中写道,《刺客聂隐娘》像是陪伴自己走过很长一段路途的好友。伴随困顿而几近无奈与无助,最终在面对自己时,激发出更多可能,自觉收获如此充沛。
在戛纳电影节的一个俱乐部里,黄文英从观众的角度问法国一位著名影评人,这部电影你看得懂吗?
对方瞪大了眼睛,说:看得懂,看不懂,很重要吗?重点是,我能看得下去,并深深感到沉醉。
黄文英回忆起在纽约第一次看能剧的感受。虽然语言不通,历史也不甚明了,但半梦半醒之间,台上人物的声音那么美,动作那么优雅,她突然意识到,这可能就是极上之乐。
“突然间有点酣,回过神来,又能接着看。我觉得这位影评人可能就是很享受这种氛围。在向往和憧憬‘此曾在’的光影下,文化的藩篱自然就会隐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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