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芝镇醉景
“咦?还知道脸红啊”
听到“歪了,歪了”的喊声,新女婿更紧张了,先是前轮左右摆,后是两脚不听使唤,三摆两摆,扑通摆到浯河冰面上。大箢子、小箢子,红包袱、鼓鼓囊囊的提兜,哗啦掉到冰面上,花花绿绿。
新媳妇站在岸上,急得直跺脚。正低头揪着呢,又听到扑通一声,别人家的女婿也掉下去了,方抬起头来,也跟着“噗嗤”笑了。
爷爷灌女婿的故事流传了好多年。把女婿灌醉了,让女婿陪着撒尿。女婿不好意思脱裤子,爷爷说:“脱了,我看看……”女婿羞红了脸。爷爷一看,“咦,还知道脸红啊?上炕,继续喝!”女婿就是我大姑父,那天让我爷爷灌成了一摊泥。
二大爷跟爷爷不一样的脾气,他不灌女婿。
新婚头一年,正月初二,大姐夫跟大姐来了,给二大爷“磕新头”。
他们先去公冶家的近亲送礼物,五服以里的,一家一家送,家家还给了大姐磕头钱,三毛五毛、三块两块的。就是一点心意。
傍晌天,回家喝酒。
那天中午,二大爷做的菜有芫荽小炒肉、鸡脯丸子、菠菜饼、凉拌芝泮烧肉、韭菜炒鸡蛋,干炸马口鱼,浯河咸鸭蛋,还有从鱼鳞坛子里捞出来的辣丝子。吃饭呢,四个碗,分别是松莪粉皮炖肉、鸡札咸菜、炒白菜,还有放在后窗上的皮冻。
二大爷忙活得脸上都有了汗,看到大哥找我,叽叽咕咕,他就不放心。二大爷说:“你姐夫,酒量小,别灌他。”
大哥点头应着。
天井里头天的雪还没扫,又一场雪沸沸扬扬地下了起来,石榴树上、杏树上、鸡屋子上,都一片白。屋檐上的冰锥,让饭屋里的热气熏蒸着,有似滴不滴的水珠,朝屋里走,滴到脖子里,震骨凉,凉得我打哆嗦。
大姐围着一条红头巾,使劲拉着风箱,火苗呼呼地舔出了灶口,像老牛的舌头,那火舌都快卷着二姐的刘海儿了,大姐的脸被映红了。
我叫了声大姐,说:“来娘家了,还干活儿。”蹲下来想替她。
大姐出嫁了,嗓门还是那么大:“老九,不用你干。你就盯着大哥点儿不要劝酒,你姐夫不能喝酒。”边说边续一把豆秸,毕毕剥剥在灶口燃起来。可巧大哥进屋,马上说:“才几天啊,就胳膊肘儿向外拐了?”
大姐拿起一根秫秸拍到了大哥背上。大哥一闪,跑进了里屋。
里屋的火炕上,大姐夫坐上首,边上是大哥,以下是二哥、三哥、四哥,我这老九,就站在炕下,燎酒、斟酒。
大哥昨晚喝大了,黑眼圈,脸发黄,捂着头,让二哥帮着揉揉。他的鼻梁上贴着一块白胶布,我问:“大哥,咋了?”大哥低声道:“骑车子摔到沟里,磕破了鼻梁。”大姐还是听到了,就笑着说:“车上摔下来,磕不到鼻梁沟,只能磕鼻子尖儿。一定是喝醉了,让大嫂指甲搲的。”
大哥红着脸摇头。
我先倒上一锡壶酒,再倒一盅,撕下一块窗纸,贴着酒盅沿儿,火柴点上,这是用酒燎酒。火苗是青的,是炉火纯青的青,锡酒壶就在酒盅上面吱吱啦啦地燎热了。
大哥看到舔着锡酒壶底下的火苗,眼睛立时放光。听到酒壶里吱吱响,大哥的腰背挺直了,整个人像得了鸡瘟的伤鸡,顿时气宇轩昂,精神抖擞,像要上场的斗士,手也灵活了,头也不疼了,提高了嗓门喊:“倒上,倒满!”
大姐夫不懂芝镇人喝酒规矩。大哥好为人师,现场教学。主陪第一杯酒端起来,要倒在地上,这是敬天地。苏轼《念奴娇·赤壁怀古》中的“一尊还酹江月”,毛泽东的《菩萨蛮·黄鹤楼》中“把酒酹滔滔”,说的“酹”,就是这个意思。后来,芝镇人心疼一杯酒倒到地上,酹酒时,就耍滑了,象征性地把酒杯一歪,滴到地上几滴。
大哥给大姐夫示范,大姐夫也把酒杯一歪,倒出一滴,滴到了炕下。二哥、三哥也依次歪酒盅。大哥突然一声咳嗽,二哥的手哆嗦了一下,歪的幅度大了,歪出半盅酒。大哥抽了口气,咂了咂嘴唇。
我急忙圆场道:“二哥,我再给你倒满。”
大哥开始敬酒,第一盅,我们都端起来,滋啦干了。大哥盯着大姐夫,监督着干得一滴不剩。放下小酒盅。大哥又盯着大姐夫,盯得他发毛,觉得脸上哪儿不对,摸摸鼻子。大哥说:“老九,再给大姐夫倒满。”
对着大姐夫的脸,大哥提高了嗓门:“大姐夫,你不会喝酒?!”
大姐夫不明白。大哥又问:“你跟酒有仇?”
大姐夫摇头:“没仇啊。”
大哥说:“没仇,你怎么龇牙咧嘴的?”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