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(三)
爷爷说的“海大海高”的红坟,是公冶长墓。芝镇人说大说高说长,就搬出海来。说一口锅大,那锅“海大”;说一个盆大,那盆“海大”;说那座楼高,那楼“海高海高”;说老人的寿眉不短,叫“海长海长”。芝镇人不靠海,心里装着海。有时说碗大,直接说“海碗”。
公冶长墓其实并不“海大海高”,是密密麻麻的枸杞红,让墓显得大和高。远远看去,那墓像个大火炬、大火球簇拥在那里,大风一刮,枸杞都动,像火,毕毕剥剥响着,嗵的一下,风卷着火舌朝天烧,映红了远处的锡山。
在芝镇,人们把枸杞叫狗奶子,但爷爷不那样叫,就像婆婆丁,他叫蒲公英;金银花,他叫忍冬花;老牛涎涎,他叫车前子,或芣苢。
鸟儿见了那枸杞红就兴奋,奇怪的是,公冶长墓上,却没有一只鸟。墓周围喜鹊虽不少,在银杏树、杨树、柳树上做了窝,飞来飞去,但就是不飞到墓上,不啄枸杞。
在墓南面,立着公冶祠堂,后来毁了,墙垛子还在。一个戴眼镜的老者摇着蒲扇,跟几个同龄人聊天。爷爷把毛驴拴在墓前那棵碗口粗的白果树上,去跟老者打了个招呼。老者一听爷爷是公冶家族的人,就笑道:“俺们说的正是你们家的事儿呢。”
眼镜老者说的是,宋神宗熙宁年间,苏东坡任密州太守,曾骑着毛驴踏青,快要到达公冶村时,见有一年轻貌美的少妇正撵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打。那拐杖抡过来抡过去。苏东坡忙派随从上前责问:“你何故这般打骂老人?”那少妇道:“我训自己的重孙子。”“你重孙子?”苏东坡大吃一惊。原来,少妇已有小二百岁了,老汉也已小八十了。他受责打是因嘴馋,弄得皮松牙掉,没了人形。东坡倒头下拜,向老嫲嫲讨教。老嫲嫲见来人仙风道骨,便说四季服用狗奶子。这老嫲嫲和她的重孙,就是公冶家族的人。
爷爷纠正眼镜老者:“是——枸——杞。”
眼镜老者继续道,自从听了那老嫲嫲的话,东坡常来拜谒公冶长墓,后来被贬到惠州,也不忘这里的枸杞。五十多岁时,爱妾朝云还为他生了个孩儿。年过半百,一骨碌一跌的,还能有生育能力,靠的是什么?是狗奶子,不,是——枸——杞。嘿嘿!眼镜老者说到爱妾时,一脸的猥亵。俺爷爷长叹了一口气说:“您说的也不一定对。”
眼镜老者也犟,脖子一梗:“苏轼爱吃枸杞,还写过《枸杞》的诗呢。”爷爷又笑着重复了一句:“他说的也不一定对。”
爷爷有个口头禅,动不动就来一句:“也不一定。”
弗尼思笑着对我说,你爷爷有个鬼名字叫“也不一定”。后来成了右派,人家就叫他“公冶腚”,在芝镇,管外号叫鬼名字。
爷爷对眼镜老者突然有了生理上的厌恶,但依然笑着。他本想问问公冶祠堂里弗尼思的下落,竟收了嘴。
墓碑是民国六年岁次丁巳年清明立的,碑上写有“始祖先贤高密侯公冶子长暨德配圣门孔孺人之墓”字样。墓碑顶上,一个蜘蛛在结网,爷爷怕惊动它,后退了半步。
爷爷在墓前点上三炷香,发了纸钱,跪下磕了头。爷爷的感觉应该是这样的吧:“把额头叩向那堆黄土,总有一种特别的安全感,一种与天地神灵达成默契的欣慰从黄土涌向心底,再升腾起来渗透全身。”
祭完,默立片刻,又慢慢绕墓一周瞻仰。临别,从墓上采了十几颗枸杞子,装在兜里。
天上云黑黑的,像虫子爬动一样一直往南蛄蛹。坟前的老者远远地喊,还是避避雨再走吧。爷爷说:“也不一定能下。”骑着驴“踢踏踢踏”往回走。
半道上,忽一阵凉风过了,刷刷地落下来一阵急雨。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爷爷跟毛驴在雨中淋着,苇笠也被风吹歪了。快要到芝镇界了,前面来了辆马车,那驴受了惊吓,前蹄没站稳,爷爷被摔下驴背,赶马车的赶紧停下来问,爷爷走了两步,觉得无大碍,就摆摆手让马车走了。可是,他好容易爬到驴背上,却再也下不来,那腿好像没了一般。
回到家爷爷就发高烧,躺在炕上。他掏出从先祖墓上采来的红彤彤的枸杞,嫲嫲捏到他嘴里一颗,说:“这狗奶子真鲜亮。”爷爷咳嗽一声,说:“是——枸——杞!”嫲嫲撇撇嘴,用小手巾包了,交给俺娘,叮嘱放在我的枕头底下。后来,爷爷的腿脚还是疼,去芝镇医院治,说是左脚骨折,年纪大了,不好恢复。来年五月初二,爷爷去世了。享年八十有一。
爷爷临终前要酒喝。大爷端过烫好了的芝镇白干,踌躇着。爷爷笑着说:“拿过来吧!”竭尽全力夺过去,一仰脖而尽。突然急促地重复着:“景……景……景。”撒手而去。
景?什么景?哪里的景?
弗尼思说:“他想娘了。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