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(二)
藐姑爷说:“皇帝是你这穷小子演的吗?那是真龙天子啊。你是大不敬,遭天谴了。”我看到藐姑爷左眉心有颗红痣,那红痣像老头儿黑夜里抽烟的烟头,一明一灭、一明一灭地对着屋笆闪亮。
我正纳闷,一下被蒙住了头。我大喊:“这是咋了?”妻子说:“别喊,治病呢。”仿佛在放警匪片,警车鸣叫,铐上手铐,戴上黑色头套,容不得我争辩,就被押上了车。正纳闷着,砰——头上又套了个东西,耳朵被夹得疼,感觉头上又长了个头。我听到了霍霍磨刀声。
我好像进了个无底洞,眼也睁不开。忽觉脖子那里一阵风扫过,“咔嚓——”一下,我的头顶像一块厚冰贴着滑过,不,是一道寒光贴着我的头皮。一摸,头顶光光的。我听到滴答滴答响,一滩血。完了,我完了。在戈壁滩,在沙漠里,我成了匹老马,咀嚼着荒凉。
藐姑爷拍了拍我的肩。
我睁眼低头看,头上的那个头,滚落在脚下,边上是我那被削掉了的头发。藐姑爷嘴里叽叽喳喳、啾啾唧唧,无主题变奏。我侧耳细听,听出了她的鸟语:“遵通衢之大道兮,求捷径欲从谁?……”
回家蒙头大睡。第二天醒来,被子被汗水浇湿了,扒了娘手擀的一大海碗黄豆面条,吃得满头大汗。娘一摸我的额头,对妻子说,藐姑爷真灵,你摸摸德鸿的头,像井拔凉水呢。
跟冯同学在微信里说起这怪事。他竟毫不在意地说:“德鸿,你就是换衣裳感冒了,报社的礼堂空旷,没有暖风,能不感冒吗?那龙袍是单衣单褂,的确良的吧?你就是不让神婆看,也会好的。”
冯同学又开玩笑:“我还不知道你那德性,藐姑爷俊啊!见了美女,有病你也就没病了,美女也治感冒。当然,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。有敬畏心,总不是坏事。”
我肚皮上的黑痣随着年龄长,越长越黑,皮上还有毛,像一块猪皮糊在肚皮上。我小时候,不敢下河,怕人家笑话。上了大学,我想去医院做手术切掉,娘听说了,吓得赶紧坐火车跑到我求学的孔子故里,气喘吁吁在校门前的大槐树底下对我说:“千万别动刀啊,你爷爷说了,福痣腰里藏呀!”
我陪着娘逛了孔庙、孔府、孔林。在孔子墓前,我听不清娘念叨的啥,就问了一句。她说,我念叨祖先公冶长娶的祖奶奶,多保佑他的子孙啊。送娘到车站回家,我翻开《论语·公冶长第五》:“子谓公冶长,‘可妻也,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!’以其子妻之。”原来,我的祖先公冶长还因贪嘴独享了乌鸦提供线索的大肥羊,遭到乌鸦报复性暗算,深陷一桩人命案坐过牢。好在孔子深明是非,非但没有怪罪,反倒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,延续了我们公冶家族两千多年的香火。
五十六年前,我出生三日,公冶家族的近亲,都吃上了嫲嫲领着大娘婶子手擀的金丝面。年轻人都到我家围着锅台,自己盛着吃,老人们都是靠爹端着饭盒子送到炕头上。金丝面,也就是鸡蛋面,是芝镇名吃。色黄丝细,犹如金丝。嫲嫲为给我做生日金丝面,收集了大半个村子的鸡蛋。先把鸡蛋打入大泥盆内调匀,再加面粉、盐,和为硬面,擀成透明圆圆的薄饼,切成细丝,出锅后放进鸡汤盆,添上醋、芝麻油、海米、胡椒面、香椿末、香菜梗、嫩韭菜等作料。金丝面软硬适度,清香可口,是爷爷的最爱。
吃完金丝面,老人家开始筹划去拜祭高密侯公冶子长墓的事儿。
我出满月那天是乙巳年八月初三。早晨,天阴。爷爷喝了一壶白干酒,晕乎乎地闲翻《周易》,他看书前爱喝两口。他常说,不喝点儿,容易看偏,晕乎乎的,看得更准。爷爷翻到了贲卦,映入眼帘的卦辞是:“贲,亨。小利有攸往。”他想到宋代学者程颐的解释:“物有饰而后能亨,故曰无本不立,无文不行,有实而加饰,则可以亨矣。文饰之道,可增其光彩,故能小利于进也。”放下几乎翻烂了的书,爷爷站在门前,端着烟袋,望着浯河,不知想的啥。
牵出毛驴,爷爷执意要走。瞅瞅天,再瞅瞅天,俺嫲嫲给他头上扣了一顶苇笠。他一直往南,骑了六十里,还没到公冶长村呢,就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堆“海大海高”的红坟。
我一直弄不明白,爷爷翻出贲卦,却望着浯河沉思,他到底想了些什么呢?
弗尼思说:“想夫子,也想他和你的命运。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