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芝镇醉景
“等酒肴”
待大爷把话讲完,杨富骏老人对我说:“公冶先生说的有点夸张,但是芝镇狗上宴席是真的。裕顺烧锅,后来改成了至诚商店,牌匾是你爷爷公冶祥仁题写的。”
爷爷在芝镇开着芝谦药铺。芝镇地处高密、密州、渠邱三县交界地,爷爷三县有医名。向东三十里,他去过高密的晏婴故里;向南八十里,他去过密州的苏轼超然台;向西四十里,他去过渠邱公冶长书院;向北七十里,他去过潍县集中营。去看病兼喝酒,或者是喝酒兼看病。他一生贪杯,但从来没误过诊,喝上酒看得更准。他常说:“我从没有因为喝酒而耽误看病,也从没有因为看病而耽误喝酒。”
芝镇最热闹的时节是过年的正月里,那简直就是芝镇的狂欢节。家家户户贴了红彤彤对联,花花绿绿的过门钱在乍暖还寒的风里飘着,菜香、酒香四处飘散,不时还有各种划拳吆喝。走亲访友,都会有酒。不是夸张,要是有仪器测量,芝镇的每个胡同里,每个小巷子里,每道屋檐下,包括猪圈里,都会有超标酒精散布。有人会问,臭烘烘的猪圈里咋还有酒气?看官有所不知,客人喝醉了,到哪里去吐酒?
对了,猪圈里。猪圈里能掩饰,也严实,“呕啊哦啊呕啊”地弯腰大吐,脖子往前一伸一缩一梗,那姿势好像是给猪鞠躬,人头碰着猪头,猪头抵着人头。猪毛扎着人毛,人哼哼,猪哼哼,人猪都哼哼。有喝醉了搂着猪头大哭的,有抱着猪要当马骑的,有扳着猪蹄子划拳的,也有跟猪亲嘴的。
更有一个奇葩的醉汉——我的大哥公冶德乐,在猪圈里,用烧红的烟头烙猪身上的毛,烙得猪“咴咴”地叫着转圈,猪圈里充斥着一股焦糊的臭味。闹腾完了,大哥被架出来,浑身猪屎。但醉酒不醉心,大哥还知道要干净,非要擦掉身上的猪屎,洗把手才上席。而且格外客气,伸着手,呼着酒气,扳着脖子搂着腰,拉拉扯扯谦让半天,才上炕。猪圈里的猪呢,让大哥折腾得也烦了,低头吃了客人吐出的酒肴,猪眼迷离,也便晕晕乎乎地醉了。这是大哥去相州走丈人家出过的洋相。他晃晃悠悠回来,急着要水喝,大嫂正抱着孩子生闷气,赶巧孩子要撒尿,就顺手让孩子哗啦哗啦尿到茶缸里,叫一声“德乐,张嘴。”大哥一张嘴,温乎乎地灌进去了。大哥直喊:“这是啥酒?”大嫂嘿嘿一笑说:“你儿子给你酿的。”
有人说,芝镇猪,排山倒海酒呼噜;芝镇猪,打个滚儿浑身是醭土。芝镇人念醭土为“布土”,就是灰尘。这说的是人,也是猪,一点儿也不夸张。
一般人家,喝的是去芝镇酒厂换的散装酒。我记得很清楚,20世纪七十年代,三斤地瓜干,外加两毛七分钱,可换一斤芝香白酒。
我头一次去芝镇换酒是七岁,跟爹去的,是个冬天,小北风呼呼刮着。那年冬天特别冷,爹不让我去,我哭喊着非要去,坚持去,就去了。去的时候,爹把我放在独轮车上,我使劲抱着鱼鳞酒坛子。可是走到半路上,冻麻了脚,我咧嘴大哭。爹就干脆让我下来,跟着独轮车跑。一会儿,我头上就冒了汗。我又嚷着喊脚痛。我头上跑出了汗,又结成了白白的汗冰碴子。爹还打趣我,成了一个小老头呢。那年真冷!
换酒回来,要过浯河。浯河结了冰,厚厚的冰,爹推着独轮车在冰上过,冰太滑,胶皮车轮,像醉了一样,不走直线。爹小心地驾驶着,一边还招呼我别跌倒,但招呼归招呼,我却感觉跌倒在冰上很好玩。我走两步故意跌倒一次。爹就大骂我,大概是怕我跌伤了,还不停地回头命令我,不停地回头,驾驶难免分心。我正玩跌倒呢,只见爹的车子咣当倒了。爹往前一伸,也滑倒在冰面上。那酒坛子在冰上如巨大的陀螺一样打转转,不料塞儿开了,酒洒在冰上。爹立即趴下,两手支着身子,下巴贴着冰面,屁股撅撅着,在冰上吸溜吸溜地舔。从远处看,是爹在舔冰,像是蛙泳比赛,头一抬一低、一抬一低的,下颌贴着冰面。靠近了看,爹是在喝冰上的酒,那酒溜子,散着涟漪,如鱼鳞,漫延着,朝着爹张开的大嘴方向集中。那酒坛子咕噜咕噜滚着,滚着,越滚越快。爹的头一拱一拱地,越喝越慢,就跟游泳比赛一样,跟着那滚动的酒坛子。酒流出来呈一个扇面,流动速度比爹喝的速度快多了,爹整个身子都泡在酒里了。满冰面上,飘着酒香,我看到爹整个像一把大大的酒勺子,在一点点地收着酒。爹趴着撵酒坛子喝,终于撵累了。他气恼地站起来,朝着我喊:“你这个小死尸,还不快趴下喝,还等酒肴啊!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