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本报记者 姜国乐 李轶群 于新悦
立秋以后,“嘎啦”等早熟苹果品种开始陆续上市。去年采摘入冷库储存的苹果,也在陆续清库。当前,苹果产业发展还面临哪些挑战?记者赴我省几个苹果主产区,展开蹲点调查。
差果便宜无人收,好果贵也不愁卖
栖霞果农阎保光今年67岁,老伴儿邴秀英今年65岁,家里12亩地种植的是苹果。
8月28日下午,老阎接到冷库电话,自家苹果基本全部卖完。一般冷库苹果收购价是1元左右,早熟苹果下来后,冷库苹果更不好卖。为了尽快出售,老阎最终把苹果以每斤0.8元的价格卖了出去。
老阎介绍,2018年行情好,那一年秋季采摘的苹果储存到2019年能卖到每斤6元以上的高价。2019年秋季,苹果价格开始下降,当年采摘的苹果每斤能卖2元多,储存在冷库里到2020年就只能卖到1.5元左右。2020年秋季成熟的苹果采摘时每斤2元左右,存库苹果到今年夏天只能卖到每斤0.8元左右了。
老阎给记者算了一笔账:经营果园最大的成本是人工开支,套袋是人工开支的最主要部分,套袋人工费为每个苹果1角钱,摘袋费为每个苹果5分钱,纸袋价格为5分钱,按照3个苹果一斤计算,一斤苹果仅套袋成本就是6角钱。种植苹果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,一年到头要经历剪枝、浇水、施肥、刮皮、疏花疏果、套袋、摘袋、掐叶、转果、铺反光膜、采摘、遴选分级、售卖等十多个环节。老阎说,他每天一早就开始忙活,到天黑才回来。一年下来,人工花费得2万多元。除了人工费用,储存费用也不菲,今年的冷库储存价为每斤3角钱。这样一来,每斤苹果仅套袋费用和储存成本就有9角钱。按照每斤苹果8角的价格来看,今年赔了。
有27年苹果销售经验的栖霞果商阎学龙介绍,到今年5月底的时候,当地周边还有40%苹果存库,高于往年。他估计,今年苹果涨价空间不大,即使有也只有优质苹果才有涨价可能。
但对于品质较好的苹果,尤其是高端苹果,又呈现出另一种行情。
龙口市南村果业是一家专注高端苹果种植销售的企业,邵刚是负责人。去年苹果收获季他开出7.3元的高价收购高端苹果。“我只要最好的苹果,全红的,没有一点瑕疵的,个头必须在90毫米以上。”邵刚收果的价格高,但一点不愁卖。“只要有好果,有多少我能卖多少,最多时一年能收3000吨优质果。”邵刚收购的高端果主要销往北京、上海、广州等地的大超市,“苹果到了大城市,就是按个卖了,一个苹果高的能卖20块钱。”
邵刚除了做苹果销售,还培育苹果苗木。他培育的“紫弘”苹果苗木在烟台地区很受欢迎。蓬莱果农吕忠启家里有5亩地,种的都是“紫弘”苗木,邵刚每年为他免费提供有机肥和技术指导。“老吕的优质果率能达到90%以上,我按6-7元的价格收购,他每年种果纯收入都在20万元以上。”邵刚说。与之相比,阎保光家果园的优质果率只有20%-30%,正常年景纯收入也就1万元,差距明显。
记者调查发现,不同地区的苹果行情有区别。苹果价格与品种、质量、品相、果农的管理密切相关,品质好的苹果贵也不愁卖,品质不好的苹果便宜也没有人愿意收。
“三老”遇上“西来的挑战”
我省现有苹果400万亩,其中烟台苹果有280万亩左右,产量575万吨。据烟台市农业农村局提供的数据,2020-2021年度烟台苹果入库量为385万吨,同比增长11.2%,入库率为67%。
烟台市农业农村局副局长吴晨光介绍,苹果库存高于正常年份主要有两个原因:一是2020-2021年度苹果季,经销商对西部地区苹果减产预期较高,大量经销商涌入烟台抢购苹果,直接推动采摘季苹果收购价上涨,果农出现惜售行为,导致库存增加;二是从年后至今,经销商看到苹果价格高销售慢,都在出售自存苹果,自存苹果销售完才会调动销售果农自存苹果,造成果农自存苹果出货量减少。
记者调查发现,苹果高库存还有更多原因,最主要的便是当前苹果产业面临的“树老、品种老、人老”的“三老”问题。
目前,烟台果农的苹果树大多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栽种的,至今已有三四十年的历史。阎保光家的12亩果园中,2亩种的是条纹富士,树龄已经有37年;8亩种的是“首富”苹果,树龄29年;“甘红”苹果2亩,树龄8年。条纹富士和“首富”苹果树龄太久,品种太老,口感和品质没有竞争力。
相比树龄老、品种老的难题,从业人员老龄化的问题更为关键。当前,烟台果农的平均年龄在50岁以上。龙口市农业农村局提供的数据显示,龙口市果农主要包含两类:一类以老人为主,60岁以上占比达到70%;另一类以进城务工中年人为主,苹果管理仅为副业,缺乏为苹果更新换代的动力。
烟台沃森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苹果服务公司。这家公司的销售总监司元辉,长年在农村为果农上课,教授苹果管理技能。他举了一个例子:“每次上课前,我会大致统计一下果农年龄,当我说60岁以上举手时,整个课堂哗一下手全举起来了。”司元辉说,“果树更新是需要投入大笔资金的,新栽的树苗会有至少3年的真空期,这段时间不能挂果,没有收益。对高龄果农而言,维持现状都不容易,更不要提花费钱和精力去进行果树的更新换代了。”
阎学龙认为,“三老”问题和苹果低价已经形成了一个闭环循环。树老、品种老,品质就不好;品质不好就卖不上好价格;卖不上好价格就无法保证水、肥、管理的投入。而苹果是高度依赖管理技术和水肥投入的产业,一亩地投入4000元和投入2000元的产出有天壤之别。没有投入就没法更新换代、提高品质。尤其对年纪大的果农来说,让他们主动去更新换代、加大投入更加困难。
因为这种“循环”,阎保光已经起了放弃的心思:“一是价格不行。二是实在干不动了。明年老伴儿还要进城带孙子。”阎保光的情况并非个例。
除了“三老”问题,苹果产业还面临着“西来的挑战”。近年来,新疆、甘肃、陕西等地的苹果发展迅速,对我省苹果产业也造成了一定的冲击。
根据中国苹果产业协会官方网站公开信息,2020年全国苹果种植面积在3000万亩以上,产量4050万吨左右。1952年苹果产量在全国果品中占有比重仅为4.83%,到2020年则提高到15%,增长了67.8%,成为各类果品之首。高速增长的苹果产业让市场一时难以消化,就出现了低售价、高库存的情况。
烟台市苹果产业协会会长姜中武说,西部苹果的苗木、技术很多是从烟台引进的,烟台的苗木和种植技术仍然全国领先,但由于西部地区海拔高、光照充足、昼夜温差大等地理因素,使得当地苹果糖度较高,口感更甜。但糖度并不是衡量苹果好坏的唯一标准。“糖度高的苹果不耐储存。山东苹果在采摘季摘下后,可以储存到下一个采摘季,其间丝毫不会改变口感和品质,这是我们山东苹果的优势。”
不同产地苹果的特点,也形成了不同的销售方式。西部苹果因为不耐储存,一般在采摘季会直接售卖。而我省果农在采摘季往往只会出售一小部分,大部分会入库保存,以期在第二年清明节以后市面水果缺少的时候卖得高价。“‘西部卖不完,东部好不了’是我们苹果业的一句行话,果商收果也是自西向东收买,西部地区走得慢,东部今年清库自然也就跟着慢下来了。”司元辉说。
此外,南方水果涌入也增加了库存苹果的销售压力。阎学龙说:“随着物流和种植技术的发展,传统意义上清明以后的水果空窗期已经基本消失,大量的南方水果涌入市场,苹果的替代水果更多了。”
新冠肺炎疫情客观上也造成了库存苹果的销售疲软。阎学龙介绍,受疫情影响,他的企业苹果出口量减少了30%-40%。“苹果出口方向主要是东南亚地区,疫情之后,国外市场的购买力下降导致出口不畅,加剧了苹果的积压。”司元辉、邵刚等果商也表示,苹果出口受疫情影响,是今年库存苹果行情不佳的原因之一。
苹果结好果,技术赋能不可缺
在我省另一个苹果主产区沂源县,“三老”问题同样存在。沂源县农业农村局局长郑继光说,沂源农民70%的收入来源于林果业,苹果产业是其中的支柱。
丘陵山区果园,许多是零散果园、非连片果园,改造提升难度不小。沂源县西里镇镇长杨红玉认为,实现苹果产业转型,须做好人才赋能、技术赋能、资本赋能这几篇文章。特别是面对大量零散果园,抓好技术赋能是较灵活和切实的方式之一。
西里镇红源新村是“沂源红”苹果发源地,红页岩土壤特点让此地种出的苹果别具风味。2020年,中国苹果产业高质量发展大会组织的全国优质苹果大赛中,红源新村的“沂源红”苹果获得两项金奖,一时名震行业。
同样是老果园、同样是果农年龄偏大,为何这个村的苹果售价比周边村要高,而且还能培育出全国金奖?
记者从该村党支部书记翟淑来身上找到了一些答案。
翟淑来是个老果农,去年他又多了个新身份——技术能手。去年开始,全镇选出160个技术能手,在苹果生长的关键节点,如打药、锄草、拉枝、修剪、施肥等,由县、镇果树专家培训,每名技术能手对接十户左右果农,统一购买化肥农药,统一行动,统一管理。采摘后由合作社组织统一售卖。
这是西里镇对目前仍在盛果期的果树采取的办法:通过党组织领办合作社,合作社对这些果园进行有机肥代替化肥土壤改造,并加装水肥一体化设备,同时将果园实现技术全托管。相比之下,如果全部砍伐重栽,资金和时间成本很高,果农接受度也比较低。
翟淑来说,果园的改造提升不用农户出钱,水肥一体化建设县里每亩补助300-500元,其余的部分以及道路、水电等基础设施由镇上多方筹措出资。对于农户来说,水肥一体化改造使得每年每亩节省3-4个工,当地每个工170元以上;技术托管后合作社统一购买农药化肥,每亩2700元,如果由个人购买,每亩高达3500元,算下来每亩节省800元。
杨红玉说,这种模式在没有改变果园一家一户权属的前提下,实现了苹果生产的标准化。目前,果树长势稳定,果型明显增大,口感提升。
进行技术赋能,不仅是在西里镇。
张家坡镇东流泉村的王存刚,是沂源县果树技术协会会长、沂源县三才果品专业合作社理事长,也是沂源县精心培养的农技“土专家”。王存刚种植果树已有20多年,在长期果园经营实践中,总结出郁闭果园改造、品种改良、病虫害统防统治等实用技术。其中,他发明推广的“果树无冬剪管理技术”,不仅使老果园焕发“青春”,还提高了果品质量,让农户增产增收,该技术也获得了国家发明专利。通过新技术改造的果园,全树内外通风透光,果园全红果均在90%以上,优质果率达到60%,次果率降低30%以上,减少果园用工30%以上,与整改前对比平均每亩实现净增收3000元以上,经济效益显著。
王存刚创办的沂源县三才果品专业合作社,是一家集水果生产、销售、服务于一体的农民专业合作社。在技术试点推广的基础上,合作社累计培育专业技术人员2650余人,全部持有国家人社部门颁发的专项技能证书。他们采取的技术托管模式,主要是各村党支部负责统计有托管意愿的农户,合作社组织技术服务队通过一户一田、达到集中连片,按农时进行标准化生产管理,并按正常最高市场价收购农户标准化生产的苹果。同时,为客商牵线搭桥,提供产、供、销一条龙服务,所得收益由科技人才服务队、合作社、技术人员、被托管或流转的农户利益共享。
目前,合作社共组建科技人才服务队280余个,辐射带动周边农户6520多户。实行的技术托管模式已经托管了5个镇20余个村、辐射带动10余万亩果园,凡是经过技术托管的果园,优质果率均达到了80%以上。
转型扶持不可少
如何扶持很重要
要想苹果结出好果,只有技术赋能还远不够。吴晨光说:“我们不能和其他地区走一样的路,不能拼产量、拼价格,必须要拼质量,走一条高质量发展的路。”
问题是,高质量发展的路该如何走?从政府农业部门、苹果企业,到村里的支部书记、资深果农,大家的意见都很一致——苹果产业长远看,必须要走规模化、现代化、产业化的路。
邵刚认为:“现在果农普遍老龄化,苹果价格又持续走低,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果农弃种苹果,这就是进行整合、转型的时机。我判断未来3到5年,市场上的苹果必然面临不足,苹果产业发展空间巨大。”
嗅觉敏锐的阎学龙,已经开始了规模化的尝试。他承包了60亩老果园,全部伐老建新改造成了现代化的新果园。他带领记者参观了他的果园。新果园采用的是宽行密植的方式,行距4米,株距2.5米,苗木高度基本与人肩部齐平,苗木根部铺设有滴灌软管。阎学龙介绍,这样的树间距最适合机械作业,树的高度也方便摘袋、套袋等工作,通过滴灌软管可以实现一体化的灌溉施肥。“我们果园里的果树,施肥可以精确到克,浇水可以精确到升。”阎学龙说。
阎学龙的果园,最明显的优势是可以显著降低成本。他说,散户果农一亩果园的农资成本是3000元左右,而他的果园农资成本在2000元左右。但他同时承认,这种规模化果园的基建成本比较高,一亩地需要3万元左右。果园建成后,第5年才能回本,第6年才能盈利。一般果农干不起。
龙口市七甲镇西林家村,则走出了一条党支部领办合作社改造老果园的道路。西林家村有1280亩老果园,主要种植作物是苹果和洋梨。由于果园老化、年轻人大多进城务工,这些老果园大部分都已经撂荒。去年,西林家村“两委”牵头,将土地从村民手中以300元一亩的价格流转至党支部领办的正林果蔬合作社,由合作社以“统一出资、集中建设”的形式,进行土地平整、果树栽植、水肥一体化等配套基础设施建设,成片连块打造出300余亩高标准、现代栽培模式示范园,种植“响富”和“黄金维纳斯”两种苹果。
村党支部书记林会兵介绍,这些果树以3-5亩为一个承包单位,面向村内及周边村果农进行承包,目前已有30多户果农承包。果农承包前3年不交承包金,从第4年开始,每年每亩交300元承包费。林会兵说,老果园改旧建新,一亩地至少也需要5000元。如果不是龙口市按照每亩2600元的标准对示范园进行补助,他们也建不起这个示范园。
据了解,烟台市从2020年到2022年,每年安排5000万元财政资金扶持苹果产业发展,计划用3年时间基本完成120万亩更新升级任务,让老果园焕发新的生机。
在沂源,果业振兴计划也在大力推进中。沂源计划3年内水肥一体化总面积达到30万亩,完成20万亩苹果老果园改造提升,以及新发展以“沂源红”苹果为主的各类果树6万亩。
沂源的做法是建立“1+1+3+12+N”果业振兴整体推进模式。其中第一个“1”为沂源县果业振兴领导小组,第二个“1”为山东沂源农业农村发展集团有限公司,“3”为3大中心(县数字农业农村大数据中心、县大宗农产品交易中心、县农村产权交易中心),“12”为各镇(街道)成立的县农发集团公司子公司,“N”为各村党支部领办合作社等新型农业经营主体,构建“政府主导、公司运作、融资支撑、合作社经营”四位一体运作模式。
这个模式中,今年6月底成立的沂源县农发集团,是重要的抓手。县农发集团总揽全县果业振兴的组织实施和运营管理,同时形成一定规模的资金池,年内实现融资3亿元,保障果业振兴发展资金需求。县农发集团镇(街道)子公司,主要承接县农发集团对本镇(街道)的投资,负责本镇(街道)果业振兴项目的风险评估、调研立项、统筹规划和组织实施。
沂源县农业农村局副局长王传信介绍,县农发集团的定位就是以更灵活的市场方式,进行果业改造提升,并最大让利给果农。其参与改造的果园,80%以上利润是给果农。
(实习生张皓琛对本文亦有贡献) |